●喜新厌旧
●反复无常
●爱之深,虐之切
很意识流,很没有逻辑,很ooc。如能接受,请下拉阅读
和系列文有一丝丝的联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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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露重,嬴政蓦然醒来,让他惊醒的梦境已散了轮廓,只徒留一股巨大的荒凉和心悸充盈心腹。他急喘着,手脚阵阵冰凉。耳边似还回荡着梦中那个声音,“王上,臣请辞。”
两簇橘黄火光透过大帐的布料倒映两片朦胧的影子,账外巡逻士兵的脚步声,兵甲碰撞声,在万籁俱静里变得异常清晰。
在床上几次辗转翻身后,他终于艰难地坐了起来。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让他大汗淋漓,气喘吁吁。
近些日子,他越发感觉力不从心,岁月无情。若是放在二十年前,不,何须二十年,便只是十年前,也不至于是如今窘境。他从来都是不甘屈服的人,但面对时间和衰老,他亦无可奈何。
他拉动床头连接醒铃的绳子。
叮铃铃——叮铃铃——
整座大营都似乎在这一串铃声中惊醒。
穿着甲胄的士兵率先进来,浩浩荡荡,杀气熏天;接着是睡眼惺忪的内侍,虽然他们已经习惯老皇帝的起夜,眼角还是带着三分倦意;最后是帐子距离中央大帐最近的宠臣和皇子,勉强穿戴整齐,细看之下,发冠仍有凌乱。
嬴政就着幽幽火光,将这些人一一看了去,哼笑一声,最后只留下惯来照顾他起居的大太监与福。与福虽然顶着大太监的头衔,跟在嬴政身边伺候的年岁却远不及旁人想的那么久远。
对于这些伺候皇帝起居的宫人来说,皇帝的文韬武略、宏图伟略都太过遥远,他们即看不懂奏章和批复,也看不见书同文、车同轨政令颁布后的效果,更遑论要他们理解一统天下对后世千年的巨大影响。他们更关心的是皇帝脾气如何,好不好伺候,是否动不动就要砍人头。
而嬴政,他恰恰,不算个容易伺候的皇帝。
在他年轻时,他尚可自控,不至于为了一杯茶水失却口感便要人的脑袋。但随着时间的风化,他的理智和自控力早已缩小退让到一个偏远的角落。因此,咸阳宫的那些宫人们就像田里的稻穗,被割了一茬又一茬。乃至如今资历最高的大太监与福,也不算是个老太监。
与福小心翼翼地将帐内的莲花立柱铜灯点亮,他悄悄观察嬴政的表情,发现老皇帝只是面带些疲惫,并无怒意,便安心了许多。他并不多言,只是立在一侧,静静等候皇帝的命令。
过了好一阵,不见皇帝发话。与福微微抬了头,去看皇帝,见皇帝竟对着不远处的莲花灯出了神。与福不知道皇帝在想些什么,只瞧见皇帝脸上的肌肉颤动,眼睑抖着,面上神色说不清是怀念还是痛苦。
“传……传……”
“陛下,是要传无衣大人吗?”
嬴政眼睛一亮,“对,传无衣!”
与福立马走到账外去,对在外候着的小太监耳语几句,小太监便拎起有些不便的下摆,飞快向内眷所在营区跑去。
这无衣,与福恭称其为大人实是抬举他。他既无官职在身,也非秦国贵族,本是连与福面儿也见不着的低微黔首。不过,较之普通黔首,他也有一特殊之处,便是有一个做后妃的姐姐。巧便巧在他入宫探亲时,让皇帝给撞见了。这一见之下,也不知皇帝是瞧着哪里顺了眼,竟赐下宫殿,将人留在了咸阳宫。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,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儿,比他姐姐还要春风得意。
对于无衣的蹿红,与福相当不解。他是见惯后宫美人的,便是皇帝本人,年轻时的英朗风采也未完全褪去。反观无衣,俊秀有之,却绝不是能让皇帝一见倾心的倾国倾城。
皇帝多年勤政,不耽美色,更无好男风的前科。
无衣的上位,委实是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题。
所幸,与福并非好奇心旺盛之人。他自知,皇帝的喜好便是他的喜好,皇帝喜爱谁,他便尊崇谁,他不需要,也不能去探究个中缘由。
同与福一样,整个咸阳宫也迅速接受了无衣。
无衣的得宠是毋庸置疑的。今次皇帝巡游天下,也不忘带上他,好叫他览尽天下风光。
无衣来得很快,他一身白衣,怀中抱琴,是极为年轻的男子。
皇帝叫他坐在灯下。
“无衣。”
“喏。”
“弹。”
无衣一愣,反应过来。原来皇帝说的此无衣,非彼无衣。他随即将琴横在膝上,为皇帝奏乐。
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。王于兴师,修我戈矛。与子同仇!
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修我矛戟。与子偕作!
岂曰无衣?与子同裳。王于兴师,修我甲兵。与子偕行!
这本是铿锵激昂之歌,但无衣性弱,一曲奏出,只剩满腔柔情,将战歌奏成了情曲。若他是战前乐师,怕是要被主将拖下去治个动摇军心之罪。
但是皇帝爱听,每每召他前来,不做其他,只是谈曲儿。弹《无衣》。
无衣奏到动情处,随意扬头,借半团火光,照亮皇帝眼角细微的泪光闪烁。无衣惊吓之余,竟将一指节弹错。闭目的皇帝促然睁眼,无衣惊恐跪地,暗暗发抖。
皇帝朝无衣招了招手,唤:“到朕身边来。”
“喏。”
无衣下意识捏紧袖子,小心到皇帝身边去。他跪在皇帝寝榻的次级台阶上,依偎在皇帝膝上。皇帝用枯瘦的手轻抚他的头发,他乖顺垂头,不敢用正脸直视皇帝。二人相处时,皇帝其实并不怎么瞧他的脸。白日里,他就让他坐得远远儿的,或是在他周遭弄上缭绕烟雾,扮成仙境;只在夜里,他爱唤他点灯,在这样昏昏的烛火中许他靠近。
“这几日车马路途,感觉如何?”
“有些颠簸。”无衣斟酌着回话:“其他都很好。”
随即,他听到皇帝轻笑了声,“多铺几层褥子,就不那么颠了。”
无衣直觉他的话让皇帝有些高兴,但他并不知皇帝因何而喜。
皇帝又问:“沿途风光,卿觉如何?”
无衣迟疑一瞬,回道:“山河壮丽,万寿无疆。”
皇帝抚摸其黑发的手顿住,无衣微微昂头,又听皇帝低语着重复他的话。
“山河壮丽……万寿无疆……”
“好……好一个山河壮丽,好一个万寿无疆。”
“你抬头,让朕看看。”
无衣抬头,望向皇帝。皇帝眼角额头布满深纹,本是威严的眉目,此时在火光的照耀下,竟带着些许柔和。只是这柔和很快便消失殆尽。皇帝看着他,眉头慢慢皱起,眼神也飘远了。
好一会儿,他忽然一把推开无衣,将无衣推得滚落在台阶尽头下。
皇帝一手捂着脸,一手撑在床沿上,不停低喃。
“不像,不像……不是他……”
“滚,滚出去。”
无衣顿时如蒙大赦,连琴也来不及取了,跪安后飞也似逃离大帐。
与福见无衣狼狈出来,一脸疑惑。他转身进帐子去,却见皇帝坐在床边一阵恸咳后,昏厥倒下。
与福大骇,惊声尖叫:“陛下,陛下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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通风报信的小太监已经离去,李斯坐在灯下,愁眉不展。那小太监说,皇帝又召无衣觐见了。
无衣……无衣……
李斯思及此名,脑中乍然荡出一个万竹中飘然的白色身影,面孔却是不详尽的。盖因那身影对他冲击太大,以至于每每念及无衣,他脑中第一个画面便是如此。
记得从前,他从宫中内应处得知皇帝竟在后宫养了新宠,第一反应便是徐福那厮又在搞什么小动作,惊慌之余更添几分戒备。后来,消息又传来,说皇帝将人安置在了万竹馆。李斯呆愣许久,讶然失语。
万竹馆?
若是万竹馆,那不论是徐福还是赵高,也没插手的余地了。
在那之后过了月余,李斯终于借着一次议事机会,在万竹馆见到了那位神秘的美人。远远的,李斯只见一片碧绿修竹间,一道白色身影伫立。他手握三尺青锋,腰横而剑飞。一剑劈过,那剑光竟似隔着数十丈远,将李斯煞然震退。
李相国面色乍变,令同僚暗暗称奇。他们自是不知,李斯心里更已翻江倒海。
短暂的议事后,李斯难得被嬴政单独留了下来。
自他因求仙问药之事和皇帝有了异议后,皇帝对他便不如从前那么事事倚重了。赵高又借此机会和徐福交好,令皇帝对他越渐偏重。李斯深知自己走了个错招,但事到如今,万不是他认个错就能回旋得了的。
皇帝留他一同赏乐,那奏乐的人坐在竹林间,难窥面貌。只听得高山流水,空谷仙音。
有风,细风,吹来冷香。
恍惚间,李斯听到皇帝问话。
“如何?”
“像,真像。”
若非李斯深知内情,他当真要以为,是那一位回来了。
那人住在万竹馆时,也是这般韶华年纪。只是那风雅飘然里尽藏刀锋,如清风,似冷月,教人不敢轻视。
李斯微侧头,瞥一眼皇帝。皇帝靠坐在奢华龙椅上,花白头发扎入高冠,微微歪头,竟已睡着。
这一瞬间,李斯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皇帝老了。
他开始留恋往昔,沉溺在自己制造的幻境里,自欺欺人。
此前二十年,对于那个人,他从不主动提及。便是提,也不过是裹夹在众多逆贼之中。
皇帝的淡然处之,让整座咸阳宫将那个名字忘却,便是连李斯自己,同如今的卫尉讲话,也不再联想起他的前任了。
原来,皇帝竟是一时一刻,未曾忘记。
脸颊乍凉,李斯不想自己竟倏然落下泪来。
一滴泪,不禁勾动无数往事。
昔日种种,恍如昨日。
李斯想起太多,详尽的,模糊的,然后尽随风飘散。
或许,对于他的剑术老师、他的谋士、他的卫尉长官,皇帝从未有一刻想过放手。二十年前是如此,二十年后亦如此。
他只是,忘记自己失去过。
在他身边,仍有他眷恋的,那凌风晓月的身影。
皇帝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。李斯听说,皇帝宿在万竹馆时,整夜整夜地咳嗽,无法入睡。到酷暑和寒冬,这种症状更为剧烈。
这一场东巡,李斯是抱有反对态度的,皇帝沉疴病体,如何遭得住这般舟车劳顿。但皇帝夜梦奇景,又有方士在他耳边煽风点火,浩荡出游的念想便再难消退下去。
皇帝果如李斯所想,在东巡的车队里,带上了无衣。浩大巡游,万里江山,究竟要演给谁看?
中央大帐的骚乱传来时,李斯惊悸而起,双目睁圆。
这一遭,来得太急,太快了!
中央大帐此刻人头攒动,声色嘈杂。有大喊、有怒吼、有惊哭、亦有叹息。
若教嬴政见了,他必然要唤卫士将这些人统统拖出去仗责。
但他不会知道了。
他躺在巨大的龙床上,耳目皆闭,只感到四肢冰凉,唯剩胸口一团火,哀哀戚戚地燃烧着。
意识沉沉进入混沌之地,想起什么,忘记什么。
在这一片黑暗中,无数道白光裹夹着画面在他眼前快速掠过。随后是声音,吵嚷纷杂,吵得人头疼欲裂。他终于受不住了,大喝一声:“都给朕噤声!”
于是,万籁俱静。
片羽中的人纷纷回过头来看他,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有的贫穷丑陋,有的富足华美,绫罗绸缎,有的羽翎金甲。他们中有人第一个跪下,于是千千万万人跪下,朝觐始皇帝。
有一个人没有跪。
嬴政远远看见他,立于山峦之巅,衣珏翩飞。
嬴政一路穿过朝拜者,迈向山峦。
他已认出那个影子。
他走了九十九步,站在那人的身边。
高山眺望,极目所见,尽是万里江山。
朕的万里江山。
“如此风光,卿觉如何?”
只有山巅泠风呼啸着回应他。
嬴政默然。
他想得到什么回答?是如无衣那般的千秋颂德,亦或是逆贼口中的无仁无道?
“近日来,朕时常梦卿。”
起一句头,嬴政便不再继续说下去。
他与他之间,纵有再多分歧,有些话,亦无需多言。
嬴政转身,那人亦转身。
那是他不再青春风华的年纪。眉头皱出痕迹,眼角染上细纹。胸口、腰背九处伤痕,皆是与刺客相博所留。
一桩桩,一处处,嬴政皆能道出所以然来。
到如今,他所念所想,竟也是他如何助他,如何护他。
罢了,罢了……
具往事,尽成空。
“无论功与过,朕之威名已注定要流传与后人,千秋载、万万世!而卿之姓名,亦躲不开大秦的烙印!”
“如此,足矣。”
嬴政轻扫广袖,最后再看一眼这锦绣山河。
这一次,轮到朕先离开了。
小先生。
始皇历三十七年,七月星夜,帝崩于沙丘。
无衣的荣华富贵只维持了短短一年又四个月。一个男人的错落垂青,是他一步登天的开始;也是这个男人的离去,结束了这段似梦似幻的荒唐时光。
始皇驾崩,二世继位。二世以先皇宠爱为由,勒令无衣为先皇生祭。
送葬的车队浩浩荡荡从咸阳宫驶向骊山,无衣被囚禁在其中一辆马车中。他仍是白衣抱琴的模样,柔柔弱弱,逆来顺受,生无可期。
车队一共走了三日,终于抵达骊山大墓。要为先皇生祭的后宫嫔妃,内侍宫女被一一奉上毒酒。
无衣的那一杯,是从丞相大人的手中递来。
毒酒竟是清冽透彻的,色泽不输美酿。
无衣听到许多闷闷的哭声,这其中绝大多数人都不想死,不愿死。可除了这一杯入喉,又能如何?
无衣听到丞相说,去吧。
此一声,竟带诀别之怆。
无衣不禁潸然泪下,双手捧起酒杯,酣然倒酒入喉。
他这一生,尽是荒唐懵懂,连令他丧命的理由也如此可笑。
先皇宠爱?那老迈皇帝所有的欢喜、爱憎,何曾分给他一丝一毫?
谎言再多,可否骗过本心?
在生与死弥留之际,他恍惚听到一曲铿锵浩荡《无衣》幽幽传来。
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。王于兴师,修我戈矛。与子同仇!
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修我矛戟。与子偕作!
岂曰无衣?与子同裳。王于兴师,修我甲兵。与子偕行!